鬆柏 寒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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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一去，秋便至。

闌風長雨好一陣，上京的七月如流火過境，一夜轉涼。

梨樹上掛著雨珠，風一吹散得到處都是，澆濕了樹下長跪一夜的人。

漆則熹推開窗子看見黑衣男子跪在漉濕的鵝卵石徑上，身後歪歪斜斜站立一位粉綠衣裙的女孩。

看見有人從院外魚貫而入，連忙規規矩矩站好，冇兩下又蹬蹬蹬跑過來跟在後麵。

房門被推開，昏沉的室內豁然亮堂。一位風姿綽約、腳下不乏林致風氣的婦人走進來，吩咐身後的大夫給他複診。

婦人叫黎琴尚，是都遼侯夫人，原身都遼世子漆見微的母親。

漆則熹蔫蔫地伸手搭在脈枕上，慢騰騰地撿著話問：“他——跪著？”

聞言，女孩頭如搗蒜般猛點頭，十分讚同他的話。

黎琴尚從女侍手裡接過梳子替他打理頭髮，說：“痊癒之前須在院中靜養，昨日自己乾了什麼不記得了？”

他乾了什麼呢？

早先悄摸走出院子探查侯府地形，昨日清晨趁機溜出了府。

晨霧散儘，街上人流湧動，繁鬨的煙火氣騰昇而起，漆則熹就這樣橫衝直撞闖進了未知的塵世。

他朝前望去，是望不到頭的長街，攘來熙往，繁華儘起，原來幾層樓高的房也能隱天蔽日。

漆則熹陷於偌大的上京城一角，恍如夢中沉墜黑淵，似一粒塵埃落進大千世界。

恐懼絕望席捲了他。

大半個月來，他曾無數次在這樣的夢中驚醒。夢裡他已經死了，死在菲烏米奇諾機場，死在綁匪的手裡。

然而睜眼醒來，陌生的世界卻告訴他，他冇死透，而且穿越了。

可笑！

他從不信世間任何玄學，自己所在的時代也依舊無法完全攻克相對論。可他實實在在穿越了，這裡的語言、著裝、社會形態都太過於陌生。

最開始他裝啞巴掩飾自己偷梁換柱鳩占鵲巢，侯府的人請來郎中、禦醫輪番上陣，不得已受了些鍼灸熬藥之苦，他才牙牙學語一般開口裝失憶。

在侯府關了大半個月，漆則熹好不容易出來，卻迷失在繁華的上京城裡。

他渾渾噩噩走在街上，不知這裡是哪條街又是哪條巷，朱門闊路比電影裡還壯麗。他似乎聽見了籲馬聲，轉頭便瞧見一輛馬車急刹而止。

一位浮靡陰柔的白麪老丈從車前跳下來，神情誇張地碎跑過來扶他：“這不是都遼世子嘛，怎的一個人在外麵？侯府冇派人跟著？”

不及他開口，車廂內傳來低緩的聲音：“公公讓他上來吧，我們繞路把他送去侯府。”

白麪公公把漆則熹引到車旁，搬下馬凳請他上去。

“不——不用。”漆則熹胡亂擺手拒絕。他不認識這些人，更不想回侯府。

車門被打開，一位雋朗男子伸出手，笑容溫煦：“上來吧，從這兒到侯府少說也要兩個時辰。”

男子身著墨綠玄服，金色腰封上的玉石環佩叮噹作響，綴有墨玉珠穗的垂纓因身體微傾隨著烏髮甩到肩側，玉珠若隱若現。

兩三分異域的五官不像十足十的傳統東方麵孔，舉手投足間卻異常古典雅韻。

男子掃了兩眼漆則熹隨意亂裹出來的寬袍大袖，笑吟吟地說：“日頭快落山了，若是侯府尋不到這裡，天一黑世子怕是要凍著。”

“是啊是啊，您還是趕緊回去吧，切莫像上次那樣失蹤一個月，免得侯夫人擔心。”白麪公公又一次催他。

漆則熹往車廂看去，男子和容悅色的眉眼望著自己倒是格外令人如沐春風。

他莫名搭上對方的手，被人拉上了車。

車外懸掛的金鈴晃動發出清脆的響聲，馬車緩緩向前駛去。

“謝——謝謝。”漆則熹說完收回腳，給他抻直的左腿騰地方。

男子倚在憑幾上撐著半邊笑臉，姿態隨意：“客氣，外麵繁雜世子還是少出門為好。”

漆則熹不說話了，也不去看他，漫無目的地盯著車頂，思緒神飛。

或許，或許他是在做夢，夢一醒就回家了。

街道上的人看見緩行的馬車自覺避開，賴在地上哭喊的小兒也因繁貴富麗的馬車被母親匆忙抱開。

漂浮的神思在車門被人莫地滾撞開跌回腦中，白麪公公手肘撐在地上，彷彿不小心撞開一樣，衝車廂內窘笑兩聲。

“顏祿公公要進來一起坐？”男子似笑非笑的聲音自旁傳來。

漆則熹眼神從白麪公公身上移開，見男子依舊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，可這話音分明與這副笑容對不上。

“不了不了，馬車太急咋家一時冇控製好身子，打擾您清淨了，實在不好意思。”白麪公公陪著笑臉關上了車門。

男子朝漆則熹看來，衝他微微笑，拿起案上點心碟遞過來：“嚐嚐？”

漆則熹搖搖頭婉拒：“不用——謝謝。”

回到侯府他纔想起來冇問男子的名字，不過那白麪公公多半是宮裡人，想來男子身份不簡單。

思緒回首，漆則熹輕闔雙眼，手掌用力無聲中與大夫把脈的手指對抗，片刻後終於卸下神思，說：“起來——我不走。”

黎琴尚朝女孩點頭允肯，她才一陣風似地跑出了門。

大夫收了脈枕說著病情，大體上已無大礙，隻是體寒須好生將養之類的慣例病辭。

太陽出來，雨後清晨的陽光冷寂淒清，照在身上也感受不到溫度，這裡的寒冷都如此地深入骨髓。

“昨日端舒王才從宮裡出來，我們合該去拜謝他了。”黎琴尚招呼女侍過來替他穿衣戴冠，“他問什麼你便答什麼，不會說也要答話，你不是啞巴。”

他想起那天在膳廳吃飯，祖母說：“阿微能回來多虧了端舒王。世子的安危關係整個侯府，千萬隻眼睛盯著，每隻眼睛都帶著數不儘的心思，侯府的一舉一動藏無可藏。”

漆則熹雖然聽不懂她話裡藏著的意思，但知道自己是被端舒王撿到送來侯府的。

被人擺弄著四肢穿戴繁複衣裳的漆則熹有些不習慣，他從冇穿過這麼厚重的衣服。

黎琴尚抬起他的手掌，捏捏漆則熹的後頸，柔聲細語地說：“這大半個月來侯府謝絕見客就是瞞著眾人，世子不是啞巴，哪怕慢一點，你也要給我把話說清楚。”

漆則熹不自在地動了動脖子，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清寒潮濕的空氣鑽進衣縫，漆則熹被凍得身子一抖，差點絆下台階。

“失蹤幾個月，連穩重也冇有了。”黎琴尚拉穩人，聲音格外嚴厲。

不知道是因為世子玩失蹤的氣還未全消，還是氣他好端端一個世子變成了腦子壞掉的啞巴。

梨樹下罰跪的人已經被女孩扶走，鵝卵石徑旁被跪趴的青草軟塌塌耷拉著身子。

這身衣裳長短倒是合適，隻是有些大，穿著空空蕩蕩。

屋簷在滴水，底下台階濕漉漉的，漆則熹上台階時還得提一提衣袍。

侯府著實大，從漆見微小院出來要穿過一個有假山池，沿著山水曲廊走一段才能到前院。

漆則熹先一步上了馬車，黎琴尚在後麵清點完謝禮纔跟著坐上來。

端舒王府門前的金字匾額在清冷的光束裡熠熠生輝，府邸大門雕梁畫棟，兩座石獅氣派地立在門口，飛簷翹角似飛鳥展翅。

剛下車站定，門口就飛奔出來一個小侍衛，欣喜若狂地引他們進去。

“殿下一早收到侯府的訊息就命人備著茶點，我一直在門口守著，好第一時間迎人。”小侍衛一路上興奮地小嘴叭個不停，還時不時往漆則熹這邊看幾眼。

剛到正廳門口，屋內正座上的人就撇下茶杯迎出來。

漆則熹抬眼看清來人，愕然怔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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