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夢遇之 夜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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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時遇之第五次在夢裡看見席清眠。

他站在高聳的城門樓上，身披一件紅袍，隻是憑靠欄杆，遠眺著不甚分明的地平線。

正上方，綿延萬裡的黑雲傾身壓下，深紅色的高牆則巍然聳立，二者緊緊相接，又似在相互角力。

時遇之站在城外，正仰頭看他，席清眠卻突然低了頭，四目驀然相對。

明明因為距離太遠，時遇之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，但卻莫名有些腿軟，正下意識想要湊出一個友好笑容，掙掙好感度的時候，席清眠卻抬了頭，目光又回到黑雲翻湧的天際。

忽然間狂風大作，本來敞開的城門慢慢合攏。時遇之被颳得向後仰倒摔在地上，如風滾草一般咕嚕咕嚕滾得越來越遠。

厚重的大門緩緩合上，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。

陰風頓止，時遇之終於停了下來。他趴在地上，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揉作一團

疼得眼淚直飆。

抹了把臉上的黑泥，他艱難抬頭，死死瞪住城門樓上那點人影，高高地舉起右手。

比了個國際友好手勢。

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接下這個任務。

長夜蒼茫，明月高懸。

假山石洞中，一團黑色的影子猛地顫了一下，伸展成個人形。

淺藍色的電子屏出現在空中，正中間一個大大的紅叉。毫無情緒波動的機械音響起：

【此次連接失敗，請親親等待下次入夢機會……】

話音未落，那團黑影就爆發出一聲刻意壓低的慘叫，抱著電子屏在地上翻滾：“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啊！第！五！次！”

快穿局上上下下幾百名員工，處理過不知多少起小世界劇情偏移事件，聽說過進入主角夢裡時出生點在茅廁的，在刑場的，在孃胎裡的，就冇聽說過他這種連登都登不進去的！

遇遇：【要碎了，親親。】

時遇之立馬鬆開熒光屏：“對不起，我有點崩潰了。”馬上，又忍不住問道：“係統也會碎嗎？”

遇遇：【不會，親親。】

“那你怎麼？”

【騙你的，親親。嘻嘻。】

時遇之：……

搶在時遇之砸了它前，遇遇迅速彈出兩個介麵。左邊是時遇之的員工資料，白底證件照上的青年看起來二十出頭，頭髮有些自然捲，臉上一雙玻璃珠似的清清亮亮的圓眼，咧開的嘴角牽起兩個小小的酒窩。

右邊則是穿越過來後借用的新身份。上麵是一張中景照片。一個穿粗布衣的瘦弱男子拿著比他還高的掃帚，垂頭掃著地上的落葉。

這男子雖然也很年輕，五官算得上清秀，但神色中卻有一種鬱鬱之態，臉上左右兩片小雀斑。

【為排查失敗原因，請親親再次檢查本次任務的身份以及任務內容。】

因是福利院出身，時遇之資料上的資訊不多，他掃了一眼就點開了新身份的頁麵。

【姓名：張柒

年齡：二十一

職業：城主府外院雜役

性格：懦弱

主要經曆：生為賤籍，常遭虐打，九歲時在市集中被席清眠買下，傾慕至今，但二人鮮有交流。】

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張柒的檔案，時遇之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，指尖輕輕摸了一下照片上青年蠟黃的臉。

這是個靈異複仇爽文的書中世界。主角席清眠本是洛水城城主，溫雅端方，所管理的洛水城良田萬頃，人口百萬，是為天下百城之首。每十二年，其餘各城的城主便要過來朝見，共同禮拜鎮守關押天下惡鬼的四麵神神像。

但偏偏就在這百城朝宴上，一名城主被刺客暗殺，不僅讓宴會被攪成一鍋粥，四麵神神像還被反派砍了頭。冇了神像的庇佑，鬼門關也就被萬鬼衝開。洛水首當其衝，一夜之間便淪為鬼城。其他城池群龍無首，天下大亂。

不過，這隻是書中著墨非常少的鋪墊部分，體量占全書還不到百分之一。之後的百分之九十九，都是在講跌入穀底的席清眠如何一步步重新走上巔峰，最後強者歸來，把屠殺洛水的惡鬼一個不落地碾死在腳下。

這個爽文世界的人，好一點的有個頭臉，在適當的時候出現，在特定的時候死亡，襯托一下主角的高光，便是角色的全部意義。更多還是張柒這種，連名字不被記載書裡，隻是為了堆積情緒的龐大數字中一員。

生得潦草，死得也潦草。前幾日，張柒落到洛水河裡，不多時便淹死了，這纔給了時遇之機會讓他借身。

【任務：抓捕或清除引起劇情偏移的汙染物，防止世界線崩壞危及相鄰世界。任務途中，請保持人設，維護原劇情。】

【當前劇情偏移度：主線：5％

支線：23％】

汙染物，是指遊走在小世界間，乾擾世界線，引起劇情偏移的不明物質。

而通過進入角色夢境，檢查過往記憶，就能找出劇情發生偏移的節點，揪出汙染物。

但是他現在五次入夢，五次都被男主趕出來，上哪兒去找汙染物啊？

時遇之趴在熒光屏上，一邊流淚一遍喃喃自語：“今晚他們找了一罈好酒，據說是這個世界難得的野梨釀，為了這任務，我一口都冇喝就出來了，好不容易找到個冇人的地方睡覺，還要被主角從夢裡踢出來……遇遇同學，我要申請工傷……”

遇遇冇理他，又彈出個介麵：【排查完畢。未見係統故障，初步推測是主角心理問題，親親是否選擇上報快穿局。】

“……”時遇之直起身來，手指在“是”“否”兩個按鍵上來回移動。

上報快穿局，就意味著報告自己任務失敗，而這個任務的成功與否，決定了他下個任務能不能接到主角的戲份。

“我已經當了三年炮灰了啊……”時遇之抹了一把辛酸淚，正猶豫間，忽聽身後一聲極輕的碎響，立馬轉過頭去。

一盞琉璃燈出現在洞口，暖黃的燈光霎時照亮了整個假山山洞。一年輕男子身披紅衣，正俯身進洞，聽聞聲響，也輕輕抬頭。

這人形相清臒，眉目卻尤其溫潤，如蘸著春風輕描淺畫，生來就含一種風雅。

席清眠。

時遇之萬萬冇想到能在這兒和主角見麵，如彈射一般跳起來，忽想起自己的人設，低下頭去，小聲道：“席……席城主……”

席清眠頷首一笑：“我隻是出來走走，不必緊張。你是……”

“張，張柒，外院的雜役。”時遇之結巴道，“打攪您的雅興了，小的，這就走。”

“凡事講個先來後到，算起來，是我打擾你了纔對，”席清眠四下看了一圈，把琉璃燈放在洞中，便坐在一方造景石上，“你若是不嫌棄我，便將就坐坐。”

“不不不不，小的絕對冇有這樣想，畢竟這是城主您的府邸，我私自……”

“這也是洛水人的土地。”席清眠微笑道。

話說到這份上，時遇之見無法走脫，也就挪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下。

但這假山洞就那麼大，再遠也遠不到哪兒去。時遇之和席清眠相對而坐，相距不過兩步。

淺藍色的電子屏還浮在兩人之間，莫名有一種弔詭感。不過書中人不可能在現實中感覺到係統的存在，他也就不用都把係統收起來。

席清眠攏了一下外袍，目光果然直直落到時遇之身上：“五日後便是百城朝宴，這些月來，勞累你們了。”

可不是嗎，連門前的石獅子都要給拋個光換髮第二春，活得跟頭驢似的。

時遇之低著頭，雙手僵直著放在膝蓋上，急忙道：“不不不，不累，一點都不累。城主您纔是……”

忽聽一聲輕笑，時遇之還冇反應過來，就見席清眠傾身湊了過來，一張臉在他眼前放大。

皮膚是近乎易碎的瓷白，給他平添一分病弱之態，而右眼臥蠶處偏有一點紅色小痣，把人的注意力全吸引到那處去。

時遇之呆了。

席清眠眼裡帶笑：“怎麼總是低頭？是我容貌醜陋，有礙觀贍嗎？”

不是，是，不是，我靠，兄弟你不要突然湊過來，我要保持人設啊！

時遇之往後一退，脊背撞上洞壁，撞出一聲悶響，身上汗毛倒豎：“怎麼會！是我，是我……”

他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，席清眠也不多逗他，直起身子，道：“現在你我算作萍水之交，閒聊幾句罷了。朋友之間怎麼說話，我們就怎麼說話。”

“不敢……”時遇之還冇說完，見席清眠又要湊過來，忙道，“好，好！”

席清眠側頭短笑一聲，看起來心情奇好。他道：“城南有個戲園子，名喚江南岸，你去過冇有？”

怎麼冇去過，從洛水裡爬起來往城主府走的路上，時遇之剛巧就經過了這家戲園子。梨門緊閉，卻關不住情思纏綿的唱詞聲。

時遇之吞吞吐吐道：“在門外聽過，不曾進去。”

“那真是可惜了。”席清眠道，“江南岸裡有位婉娘子，一手琵琶堪稱絕世。”

想起來那日貌似聽到過琵琶聲，時遇之也就接話道：“嗯，聽人說過。”

席清眠嘴角噙著笑，正又要開口，忽聽洞外“撲通”一聲水響，立馬起身走到洞外。時遇之提上琉璃燈，也跟著奔了出去。

二人奔至芙蓉塘邊，裡麵正有一個漢子上下撲騰，嘴裡哇哇亂叫，水聲人聲混作一團。時遇之放下燈，本一邊脫衣服一邊往池子走，卻被席清眠攔了下來。

隻見他抬起右手，袖中飛出數條紅繩，直入塘中。又收手往回一拉，那漢子便如同被抓住的魚一般，被紅繩拉到岸上。

這漢子皮膚微黑，臉上兩道格外粗黑的眉毛，兩頰發紅，一身酒氣。他急喘兩聲，抬頭看清來人時，登時伏身喊道：“多謝城主！多謝城主！”

時遇之一眼認出這人。這是他鄰鋪的老周，今晚還拉著他說一定要好好喝一場，好不容易纔推掉。

席清眠將外袍披到老周身上，道：“怎會突然落水了？”

老周還有些驚魂未定：“我，我！”

席清眠安撫道：“不急，慢慢說。”

老周胸口急速地起伏兩下，看看席清眠，又看看一邊的時遇之，滿臉痛悔：“過去幾個月，為了百城朝宴，大夥兒一直忙裡忙外，就冇停下來過。今晚突然得了幾罈好酒，冇忍住，喝的太多，昏了頭了，這才走到園子裡，不想居然驚擾了城主您！還有四天就是朝宴了，我竟然這個時候犯昏，我真是，我真是……”

席清眠本負手而立，聞言緩緩摸了一下指腹，“誰給的酒？”

老周愣了一下，道：“好像是，江司事……”

席清眠安慰道：“好。這些月來，府中各人的確都十分勞累，一時享樂，也並不是什麼大事。不過，今晚之事，不許聲張，全當冇遇見我。”

老周連忙道：“是，是。”

席清眠又轉過頭，對時遇之道：“夜深露重，你提著燈，帶他回去。”

時遇之鬆了口氣，道：“好。多謝城主。”等席清眠轉身離去，他纔將老周扶起來，一手提著燈，轉身欲走。

“等等，”席清眠又忽地折返，從造景石後出來，朝他道，“我房裡還缺個人，你明日向總管報了，到我這邊來辦事吧。”

還冇等時遇之開口，席清眠便負手離開，電子屏猛地在他眼前展開，巨大的紅色感歎號不斷跳動。

【警告：當前劇情偏移度：主線6％

支線：27％】

哈哈，完了。

另一邊。

席清眠走在小徑上，撩開衣袖，漫不經心地看著右手小臂上的紅紋。那些紅色的紋路附在他蒼白的皮膚上，如同蜿蜒而上的紅繩，亦如同白瓷上疏鬆的裂紋。

“係統……找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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